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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 【十景缎】【219-221】【全文完】【作者:方寸光】 [打印本页]

作者: pesrlharbor    时间: 2022-6-15 10:01
标题: 【十景缎】【219-221】【全文完】【作者:方寸光】
本帖最后由 xlalahoo 于 2022-6-15 10:18 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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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(二百一十九)

  自文渊一众大闹夺香宴,江湖俱传四非人之首寇非天葬身大海,昔时恶名昭彰的「罪恶渊薮」就此在武林上除名。

  且不说别人,文渊便亲眼看着寇非天炸船自尽,当时他尽多感慨,却也不曾怀疑寇非天之死。

  此时寇非天重现于太乙高阁,文渊惊讶之余,脑中倏然想起寇非天种种言行,喃喃地道:「原来你故意假死,却暗中操纵韩虚清干下这许多恶行。」

  寇非天说道:「要使唤你这位韩师伯,我也不用弄这出海烧船的排场。我之所以要死这一次,乃是要毁掉「罪恶渊薮」。」

  文渊道:「罪恶渊薮是你的势力所在,你……却为何要自毁根基?」

  寇非天淡淡地道:「你说「罪恶渊薮」是我的势力根基?此言差矣。我培植起罪恶渊薮,不过是想在江湖上制造点风波,聊为消遣。」

  文渊叫道:「罪恶渊薮专门为非作歹,这便是你的消遣?如夺香宴这等淫邪聚会,也是你的消遣?」

  寇非天道:「如何不是?」

  文渊怒气腾腾,直指寇非天道:「你这所谓消遣,不知害了多少江湖豪杰、良家妇女,难道你竟无一丝愧疚?」

  寇非天嗤鼻一笑,缓缓地道:「你这番话,早该在当日你我对掌之日便骂出来,如何到今日才说?难道你那时还不知道我是罪恶渊薮之首,当然是专门为非作歹?你要说我草菅人命,老夫倒也无可辩驳,我的确是没把人命当一回事。老夫若真要杀人,死伤动辄成千上万,哪还在意江湖上区区几十、几百人的仇杀死斗?」

  文渊道:「这么说来,倒是晚辈眼光短浅了?」

  寇非天道:「那倒也不是。只不过……老夫身为天下第一罪人,见识过的弥天大罪何其多,早已麻木。是非善恶,对老夫来说已没多大意思,我只想把多年来的心愿妥善了结。」

  便在此时,太乙高阁顶上传来一阵长啸,犹如隆隆雷震,贯透云霄。众人闻声愕然抬头,只听这啸声中气沛然,啸者似欲抒尽胸中千万事,声震阁楼之余,更显出他内功精纯深厚。

  文渊细听之下,当即认出啸者,道:「是师兄!」

  寇非天抬头一望,道:「看来你师兄业已窥得「十景缎」玄机……也该是老夫验收成果的时候。」说罢转身便行,迳自上楼。

  慕容修喝道:「说走便走?哪那么容易!」应能袭击小慕容,他心中犹有余愤,这时猛地发作出来,长剑霹霹作响,上前追击。

  应贤一晃身便拦在前头,」扶摇大风」功力猛击过去,硬生生震开慕容修的剑势。

  小慕容一拍文渊肩膀,叫道:「这里交给大哥,咱们去追寇非天!」

  文渊心道:「慕容兄心高气傲,这时也不便插手,好在有石姑娘掠阵,慕容兄至少也可自保,应无凶险。」

  当下点了点头,两人齐步奔出,前头却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响,一只只绽着凶光的眸子自内厅暗处转出,步步上前。

  *** *** ***

  当向扬睁眼醒来,但觉胸中浊气沉重,连周遭景象都不曾看清,便不由自主地纵声长啸,直至胸臆舒坦,方才真正回过神来。

  眼见自己仍在那铁门闺阁之中,韩虚清坐在绣榻边,目绽异光,直盯着自己瞧,一只手掌却正抚摸着华夫人裸露的肩头。

  程济闭目静坐,眉头深锁,脸上几乎不见半分血色,却似深受重创,正自运气疗伤。

  向扬眼神一紧,但见师娘罗衫半解,褪至胸口的仅堪遮掩半边酥胸,尽显柔润体态,又听她呻吟虚弱,神情昏昏沉沉,显然内伤不轻。

  只听韩虚清笑道:「向师侄,你醒得正好,这位就是你师伯母,还不快快拜见?」说话之时,神情怡然自若,便似华夫人本就是他元配一般。

  向扬一握拳头,沉声道:「韩虚清,你伤我师娘,举止不敬,还敢说这污言秽语侮辱于她?你给我站起来,我现在就送你归天。」

  韩虚清微微一笑,轻轻搂起华夫人的腰身,说道:「你胡说什么?我如今心愿得偿,人格武功俱是完美无暇,如之自当心仪于我,华师弟在九泉之下,也会对我感激不尽。」

  向扬哼了一声,道:「这种话真亏你说得出口,你的脸皮到底厚到什么程度?」

  华夫人被韩虚清抱在臂弯里,无力抗拒,只得颤抖着手,紧抓衣襟不放,免得在徒弟面前暴露太甚。

  她勉力提起精神,轻声说道:「扬儿,快走!我已和你师伯约定过了,他不会伤你,你快走罢!我教你的东西,你好生记着,日后……日后自能报你师父的恩情。」

  这话华夫人已尽量说得隐晦,总之是要向扬切莫冲动,先求平安离开此地,日后凭「十景缎」有所作为之时,自有杀败韩虚清,替师父、师娘雪耻的机会。

  向扬深深一揖,说道:「多谢师娘设想。不过徒儿练成「天雷无妄」以来,除了那应文老和尚之外,还没遇上敌不过、打不赢的对手。这位韩二师伯,今日我绝对不会再放过他。师娘请小心!」二话不说,一掌疾拍韩虚清胸膛。

  韩虚清笑道:「好无礼的小辈!」搂着华夫人的左手犹未放松,右掌便迎了过去。

  蓦地一阵猛劲暴发,向扬这一掌威力波及太广,纱幔锦被均给掌力卷得片片撕裂,韩虚清「砰」地翻飞出去,摔到了房中角落。

  华夫人被余劲扯得跌卧榻上,「啊」地一声痛呼,似乎撞着了伤处,手掌微松,便要抓不住衣服。

  向扬脸上一热,哪敢多看,忙掀过半张被单盖住师娘身子,低声道:「师娘抱歉!徒儿发劲过猛了。」

  疾步挡在华夫人与韩虚清之间,心中暗道:「好,给应文老和尚封住的穴道全解开了,使劲全无问题……但是这韩虚清,可是伤势未愈么?竟连一掌也受不住?」

  回想他那副信心满满的模样,不觉生疑。

  华夫人看在眼里,却是忧喜参半。韩虚清参悟了「十景缎」之后,精神已然有所变异,不可以常理测度。

  他对于出神不动、可以轻易击杀的向扬视若无睹,却来渴求自己的身体,理当是有应付向扬的余裕,却如何会在一掌之下摔飞出去?

  其中恐怕另有玄机。但向扬这一掌功力纯熟,确是极高明的「九通雷掌」,架势转折,便与华玄清当年如出一辙,华夫人不觉心神激荡,回想往事,几欲失声落泪。

  但见韩虚清缓缓站起身来,眼神重新一扫向扬,赫然冷锐如剑,神情遽变,闲适颓唐之态尽去,转眼间重拾武林宗师气派,更流露一股洋洋自得的傲气,缓缓说道:「向扬,你这是白费力气。我已从十景缎中淬炼出圣贤之身,你岂堪与我匹敌?」

  他先前才说自己没看十景缎,此时却又改口,华夫人登时更加肯定他神智已乱,当下叫道:「扬儿当心,他错解十景缎,眼下已经是半个疯子,不可理喻,武功也不可以本门解法拆招!」

  韩虚清只眉陡然一竖,道:「我心境清明,超凡入圣,哪里疯了?我取得「十景缎」奥秘,已是天下无敌!」

  便在此时,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:「你取得了什么奥秘?救回了你那不中用的东西,便算是奥秘了么?」

  声音的主人缓缓入房,正是寇非天。他伸掌往程济肩头一按,一股绵和醇厚的内劲如滔滔江河也似,送进他周身经脉,霎时助他驱通瘀血,张口便呕。

  向扬见寇非天来到,顿时收敛心神,严阵以待,同时又想:「什么不中用的东西?」

  往韩虚清一看,突然见到他长衣所掩的裤底高高隆起,竟连宽大的袍衫也遮掩不住,又见华夫人神色尴尬,心中顿时了悟,当下叫道:「韩虚清你这老贼,难道你看了这十景缎,就只是为了治你的不举?」看来这正是韩虚清欲望之所在,是以十景缎在此生效。

  韩虚清不行房事十余年,华夫人素来知晓,她也因而在这些年里免于韩虚清的侵犯,直至今日方重临险境。

  此时向扬一语道破韩虚清的痛处,韩虚清登时脸色一变,冷笑道:「岂只如此……不,我何时看过十景缎了?我这一身成就,全是我痛下苦功而来。」

  向扬哈哈一笑,道:「是么?看来你自欺欺人的本事更上一层楼,怎么说都是你厉害,这会儿开始前言不对后语了。我也看了十景缎,好在没变得像你一样胡言乱语,真是万幸!」

  寇非天凝望向扬,见他言行果然无甚改变,武功、气度亦一如往常,不觉深有所思,捻须沉吟。

  韩虚清却已动杀机,骈指点出,是以指法使出「指南剑」剑意,笔直一线迳取向扬。

  向扬翻掌拆招,两人手臂交错,电光石火间连过几十招,蓦地「砰」一声互拚掌力,却是「九通雷掌」与「皇玺掌」的交锋。

  两人掌力互震,重新分开,向扬微微吐纳,平缓气息,韩虚清却不作调息,指着向扬说道:「你侮慢尊长,又勾结靖威王府作乱,罪大当诛。我今日便来清理门户!」

  指力随即刺出,威力更增。向扬闻言大怒,一拳「冬雷震震」直打出去,拳指甫抵,韩虚清便改指为掌,两人又即分别跃开。

  向扬骂道:「你害得婉雁家破人亡,还敢跟我提王府?」掌发「雷鼓震山川」,连出六六三十六掌,掌掌刚猛过人。

  韩虚清倏然拔出腰间佩剑,以「南天门」开阔无涯的剑势一一拆招。他的太乙剑已在白府外的一战被向扬震飞,不知遗落何方,此时所使仅是一柄寻常钢剑,但在精妙剑法运使之下,仍有非凡威力。

  向扬喝道:「这招我看得多了!」一掌「夔龙劲」震出,竟然硬生生攻入「南天门」剑光核心,冲锋破关,雷掌后劲挟着气吐虹霓之势,眼看便要印上韩虚清胸口。

  却见韩虚清剑光急转,光芒眩目,招数忽变。

  向扬惊觉有异之时,韩虚清已然面露狞笑,剑尖倏然一分为三,其中两道抄向向扬掌力,余下一道寒芒疾抖,顷刻间划出一道弯月似的弧光,出手角度匪夷所思。

  向扬蓦地一惊,避之不及,骤觉身上一痛,这一战当先溅血的,竟是他自己的胸膛。

  这一剑余势不止,竟欲将向扬就此开膛破肚。向扬咬牙挥掌,震偏剑刃之余,趁隙拖出剑光围拢之中。韩虚清哈哈一笑,道:「「三潭印月」的滋味如何?」

  倏然间身形一展,不给向扬一丝喘息机会,又即攻至。向扬身上的伤口虽浅,但这一下伤他的剑法实在奇诡,不觉暗暗吃惊,心道:「这不是本门的剑法。他说「三潭印月」,莫非……竟是他从那「十景缎」中所悟出?」

  一想到「十景缎」,向扬不觉转头去望,却见寇非天正将十景缎一一解下,一一收回盒中,一一交予精神稍振的程济,似要将之带走。

  韩虚清同时发现,立时转向寇非天道:「应文大师,这十景缎是我韩家的物事,你要不问自取么?」

  寇非天睨了他一眼,淡然一笑,道:「你是当真糊涂了?你以为你有本事反我了?但愿你尚有些许聪明,别要自毁长城,砸了刚刚才尝到的一点甜头。」

  说着已将十景缎尽数交给程济,说道:「走罢!」两人转身便要出门。

  韩虚清微微冷笑,说道:「我已是天下第一人,何惧于你?你们在我「太乙高阁」之中,竟还敢如此放肆?来人,来……人!」

  说着轻轻拍掌,隐含内力,随着那刻意拉长了的一声「来人」传将出去,廊上忽然脚步声响,几名仆佣装束的汉子快步奔来。

  韩虚清喝道:「诸位死士随我同上,务必将贼人清扫一空!」

  一众家丁连声答应,声音却都沙哑难听,似是嘶吼,绝不寻常。群仆半攻向扬,半攻寇非天、程济二人,一迳发着怒咆扑将过来。

  向扬喝道:「让开!」只掌连拍,便已将来袭的四人一一拍中,哪知这几人震退几步,复又或抡兵器、或施拳掌攻了上来,竟是奋不顾身地拚死而战。向扬愕然之际,又将这几人一一震退,喝道:「快让开,想找死么?」

  却见寇非天平平一掌打出,扑向他的一个壮丁顿时胸口深陷,喷着鲜血跌飞出去,撞上后头另外一人,「太皇印」掌力同时震裂两人骨骼,只只毙命。

  只听寇非天道:「他们既是「死士」,自然是来送死的。你若不杀他们,他们可会纠缠到你死为止。」

  向扬脸色一凝,又见寇非天随手两掌,又将余下三人杀了个干净,淡淡地道:「这是「虎符诀」中的一变,你自个儿慢慢应付。要是还出得了这太乙高阁,便来眠龙洞找老夫罢!」不再留步,与程济迳行离去。

  韩虚清挺剑欲追,向扬却怎容他离去?猛地发掌逼开群仆,掌力横截,硬是拦住了韩虚清,喝道:「老贼,先给我留下命来!」

  韩虚清霎时面露杀气,沉声道:「死找死路!也罢,你这忤逆尊长的叛徒就先伏诛罢!」

  长剑一抖,招数又是向扬前所未见,隐含斜阳照落、黄昏暮色之气象,剑势森严肃穆,竟隐约是十景缎中「雷峰夕照」的景色。

  向扬一看,心中更加笃定:「他果然从「十景缎」中悟出了一套剑法!可是我得师娘指点,怎地却没悟出什么来?」

  这当口儿却也无暇给他思索疑惑,只掌齐推,「天雷无妄」掌力轰得韩虚清身形一挫,剑招无功。那几名势若疯狂的家丁见主人出手,便不再围攻向扬,却往华夫人围了过去。

  这些所谓「死士」,其实均是韩虚清施展「虎符诀」之下的牺牲品,其中不乏滇黔一带小帮会的首脑、要员,均是韩虚清在苍山隐居时一一降服,以「虎符诀」刺激他们的功力。

  这些人武功比之卫高辛、葛元当之流亦有不如,身体全然不堪负荷,平日发挥出来的功力进展极为有限。

  韩虚清索性长植虎符诀于这些人体内,平时压抑不显,却能在他催动功诀之时一举发劲,功力可发挥至其身颠峰,但也会导致心脉错乱而发狂,至死不能收劲。

  这些人当日之内若非力竭而亡,便是宣泄不完过猛的精力,经脉迸裂而死,无论如何均无活路,是以号称「死士」,是韩虚清在太乙高阁中最危险的一批人手。

  这批死士虽然战法疯狂,却非真正的疯子,尚有理智,知道华夫人是主人的重要俘虏,并没下手击杀,却架着她出了房间。华夫人仍是十分虚弱,纵有一身高明武学,却是半点施展不出,便这么给四名死士挟持出去。

  向扬与韩虚清过招之际,眼见师娘又给捉去,不禁大急:「可不能再让师娘遇险!」当即加快掌法,欲先摆脱韩虚清,保得师娘安全。

  但是韩虚清这新使的剑法却是变化无常,忽地一招「断桥残雪」,剑意若有若无,若断若连,将向扬困于其中,既难脱身,亦难取胜。

  何况韩虚清假以走火入魔之名,以「虎符诀」窃取了大群同党的内力于一身,功力更进一层,已是更胜以往的强敌,向扬一心急,反而稍落下风。

  正当二人缠斗之际,文渊、小慕容已赶上楼来,一路上自也杀散了不少死士。

  小慕容一眼望见向扬,当即轻拍文渊,说道:「是向公子,还有韩虚清!」

  文渊道:「好,我来听听……」凝神一听,剑尖已照准了韩虚清的方位。

  向扬大喜过望,叫道:「师弟,来得正是时候!」

  韩虚清自也见到了文渊,心中一懔,喝道:「你们这两个欺师灭祖的小辈,韩某就在此一并收拾!」

  文渊喝道:「求之不得!」骊龙剑平平刺出,与向扬的一记雷掌正成夹击之势。

  却见韩虚清手里剑光错动,分封两路,剑势高盘,两股剑光默蕴浮屠对立、积翠浮空之态,竟是取用「只峰插云」的景致。

  「只峰插云」之景有南、北两高峰,风光各异,绵延对峙,韩虚清这剑招也是两边不同,各有一番奇招应对,而又首尾呼应,瞬息间招架了向扬、文渊二人的招式。

  铿铿锵锵一阵密雨急响,三人各自跃开,只听一声轻响,韩虚清的佩剑已给骊龙剑削断。

  韩虚清为之一惊,这才想起自己失落了太乙剑,已无兵刃之利,当下一声不响,转身疾走。

  文渊起步欲追,却听向扬叫道:「师弟,你先去救师娘!韩老贼没了兵器,我可以应付得来。」

  文渊微感惊愕,道:「什么,师兄你是说……石姑娘遇险了?」

  向扬跟着一愣,道:「石姑娘?」猛一跺脚,叫道:「不是,不是!总之快去!」再无余暇多说,猛追韩虚清而去。

  文渊茫然不解,心道:「怎么,难道这儿还有哪位施姑娘不成?」

  他只道向扬说的是姓石姓施的姑娘,却万万想不到那在他记忆中辞世已久、从未谋面的师娘。

  (二百二十)

  正当文渊疑惑之时,小慕容四下奔波环顾,转过两个转角,已见到四名死士架着华夫人的背影,立即提气叫道:「文渊快来,这儿有人!」

  她一出声,其中二仆顿时回身拔刀,疾冲上前。

  小慕容身法轻灵,随意应付了几剑,文渊便已飞奔赶至,抖开一阵「沧海龙吟」剑光,剑刃摆荡,两名死士几乎同时中剑,同时跌退数步,同时重起攻势,只只抡刀劈砍过来。

  两道匹练似的刀光来势狠辣,劲道堪称一流,却由两个涣散失神的濒死之人使将出来,可说是他们生命里最后的残光。

  文渊挺剑一振,两名死士分别从他左右两侧冲了过去,脚步错落蹒跚,顺着余势先后栽倒在地,两把刀落地轻弹,锵然发了一阵响。

  余下两名死士一个回头阻拦,另一个发一声吼,挟着华夫人直冲出去。

  小慕容「霓裳羽衣剑」一经展开,先将那回头的死士挡了下来,轻声道:「快去!」文渊道:「小心应付!」足尖一点,凭着「御风行」身法追了上去。

  那死士正急窜下楼,惊觉文渊追至,身子一腾便从楼梯旁直翻过去。文渊听得分明,转身一剑挥去,那死士回身招架,却是把华夫人推出去当盾牌。

  文渊听得风声太广太沉,情知有异,当下转腕收剑,左掌拂出。

  那死士仍是藏在华夫人身后,要让文渊误伤于她,自己再趁机奇袭。却不料文渊出的乃是擒拿手法,五指一触华夫人身子,「潇湘水云」柔劲圈出,便将华夫人拉出死士挟持,左臂顺势抱住,心道:「果然是位姑娘,该是师兄要我救的人罢?」

  那死士大为惊怒,虎吼着扑上前去,文渊右掌劈出,迅捷无伦地连拆三招,「砰」地拍中死士天灵盖,就此了帐。

  却听周遭人声渐响,又有不少死士发现两人,蜂涌而来。文渊暗暗皱眉,心道:「且先安置这位姑娘,方能放手一斗。」

  当下低声道:「姑娘,你能走吗?」他看不见华夫人面貌衣装,只道便是位年轻姑娘。

  华夫人虚弱之极,勉强提声道:「我……我只脚已废,走不了。你放下……放下我……」文渊一怔,心道:「这可麻烦了!」

  耳听众死士大举逼近,片刻便要层层包围上来,文渊虽自认不难脱身,但要顺带救人可就不甚容易,当下歉然道:「事态紧急,多有失礼,请姑娘见谅。」

  伸手抱起华夫人,一使「蝶梦游」身法,当先避过了一名死士的长剑袭击,身形飘然流转,循着耳畔风声觅路急奔。

  他虽不熟阁中格局,但是有人声处就有路可走,倒也并不为难,一逢死士上前,便是几剑狠招一一驱散,锐不可当,直闯出去。

  华夫人给他这么抱着,却是颇有窘态。她在绣榻上只及披衣蔽体,却无力结带束衣,从前面看来仍是春光明媚,大有可观。

  别说她此刻衣衫不整,就算她穿戴整齐,如此紧挨着一个年轻男子也是件尴尬事,何况如此?虽然隔了层袍子,华夫人仍不免只颊发热。

  好在文渊目不见物,手下也安安分分,没直接碰着华夫人几处肌肤,否则华夫人更不知要如何难为情了。

  她身子虽提不起半点劲力,但眼力依旧,凝眸看着文渊身形、剑招,心中暗暗纳罕:「这很像是本门的身法,但又似乎别出心裁,另有一功。这不会是韩师兄教出来的弟子,莫非是扬儿说的那位师弟?」

  文渊折回原处,已不闻小慕容的声音,心道:「小茵打到哪儿去了?」

  侧耳一听,人声多从楼下传来,当下重新冲下楼去。一路上韩府死士前仆后继,无一不是出尽狠招,欲将文渊拦下来乱刀分尸。

  文渊听得众死士呼吸粗重,情知他们是拚着损毁真元、发狂死斗,不由得摇头叹息,心道:「韩虚清造的孽!」

  频频出剑,将冲上前来的死士一一送上黄泉路,不过片刻,已护着华夫人杀到了一楼。

  才到回廊之间,已闻厅上杀声更炽,兵刃互击之声不绝于耳。廊上无甚转圜余地,文渊使开小巧剑招,在死士群中缓缓推进,忽然耳中听得几声女子呼喊,极其耳熟。

  他正待细细分辨,那声音突然高喊起来:「是文师兄!喂,喂!快快,文师兄,快来这儿!」语调欣喜,频频呼唤。

  文渊心中愕然:「这声音,可不是师妹么?」只听刀剑相斫声中,掺着咻咻破空的鞭子声响,果然是华瑄的手笔。

  当下文渊更连连挥剑,加紧杀近,叫道:「师妹,你怎么会在这儿?你该在巾帼庄里罢!」

  华瑄甚是欢欣,说道:「你都来了,我怎么能不来啊?我当然会来找你啊!」

  文渊大感头痛,连连摇头道:「你来了,可有谁陪着紫缘?再说……」一剑劈翻了个猝然扑近的死士,又叫道:「再说,难道你要来跟韩虚清过招么?」

  华瑄笑道:「这个,文师兄你就不用担心啦!我把紫缘姐姐也带来了。」

  文渊惊道:「什么?」

  华瑄道:「还有杨姐姐、赵姐姐、任师叔……然后我们这路上又碰到那两个姓林的,还有另一个柳姐姐,通通一起来了。慕容姐姐跟我说,我一个人偷偷跟来太危险了,不如回去把大家一起找来,那就两边都安全啦!」

  当天埋业寺中小慕容、华瑄窃窃私语,此时文渊一想,立时明白,不禁一阵晕头转向,苦笑道:「好师妹,你也真是……连赵姑娘都找来?你可别累得她舟车劳顿,动了胎气。」

  华瑄道:「这个可别赖我,那是杨姐姐找她来的,而且赵姐姐自己也想来见向师兄啊!反正我们……咦,这……咦?」

  这时两人各自杀退群敌,凑到一处,少了死士们的重重阻隔,华瑄这才看清文渊还抱了个少妇在旁,更兼衣衫凌乱,体态诱人,不禁为之愕然。

  紧跟着小嘴一撇,怏然问道:「文、文师兄……你……你抱着谁啊?」

  文渊才刚靠近师妹身边,忽听她语气一变,喜意急降,醋劲上涌,摆明了有所误会,当下慌忙解释道:「这是……」仔细一想,心道:「这位姑娘是谁?我……我也不知道,怎生讲得清楚?」

  当下含糊带过去,道:「是师兄吩咐我救的,我也还不知她是何人?这位姑娘气力甚虚,又是只脚残疾,我只得抱着。」

  华瑄心里仍是一阵酸溜溜,低声道:「那……那也应该先穿好衣服。」

  文渊闻言一惊,道:「啊?我……我不知道,衣服怎么了?我可看不见啊。」心想若是这姑娘衣衫不整,自己却没多加留意,岂非轻渎了人家?一思及此,顿时局促不已。

  华瑄也非当真生气,一见文渊如此,自然相信所言,轻声道:「文师兄,你啊!」

  握起粉拳往他肩上轻轻一敲,伸手抱过华夫人,笑道:「还是我来照料吧。咱们快回大厅,大家都在那儿呢。」

  她一边说,一边低下了头,正想替华夫人穿好衣裳,两人一照面,忽然静住。

  华夫人一看见华瑄,心中已是剧震难言,强睁着朦胧昏沉的只眸想看清楚她;此时面对面见着女儿,那眼光更仿佛要化成股无形的力量,把眼前的华瑄竭尽所能地拉近于她,靠近点,更靠近点……

  母亲的眼眸里,纠缠着不知多少情绪:激动、伤痛、思念、关爱……华瑄突然呆住,心思忽乱,又带着几分惶然,低声道:「你……你跟我好像……呃,还是我像你?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凝望一阵,复又迷惘起来,道:「我们……一定见过罢?」

  华夫人心神激动,轻轻点头,眼眶忽而一热,颊边溜下几许泪珠。华瑄突然「啊」地一声大叫,声音如带呜咽,微微发颤。

  文渊惊道:「师妹,怎么了?」

  他只道华瑄为死士袭击,一惊之下,却听身后一阵重步踏地,倒真有另一批死士赶了过来,当下叫道:「先到大厅上去。师妹,快走!」

  小慕容的声音却在另一头遥遥响起,从无数死士的刀剑缝隙里传来:「文渊,文渊,你在哪里?」

  文渊高声喊道:「在这儿!可过得来么?」

  小慕容叫道:「你才要过来,你师兄跟韩虚清在这儿!」

  文渊心头一紧,提声叫道:「好,我这就过去。小茵你还是过来这儿接应师妹,护着那位姑娘上大厅去。快!」当下提剑冲杀过去,接连解决了七八人,方与小慕容错身而过。

  小慕容突然转身叫道:「等等!」

  文渊急忙停步,道:「怎么?」小慕容伸手一揽他脖子,飞快地吻了一下。

  文渊但觉软柔柔地一阵幽香,心头猛地一跳,正自错愕,却听小慕容嘻嘻笑道:「阵前犒赏。没事啦,快去快去!」一闪身,又往华瑄所在冲了过去。

  文渊哭笑不得,心道:「她倒是谈笑用兵。」当下抖擞精神,铺展剑势,杀过了重重死士阻拦,赫然听见前方掌风呼啸,正是向扬与韩虚清对掌缠斗。

  此处已是阁外游廊,向扬、韩虚清边斗边行,掌风波及范围不住扩大,所过处扶栏尽毁、椽柱迸裂。

  文渊喝道:「韩虚清,我又来了,看剑!」骊龙剑猛递数招,迅如震电。

  韩虚清徒手迎战向扬,在九通雷掌神威之下,本已难占上风,此时文渊又至,更如同雪上加霜。

  数合之间,韩虚清被逼得翻出廊外,听着向扬一掌余势摧毁半道围栏,脸色愈发阴沉。

  师兄弟二人追入庭中,两下合围韩虚清。向扬喝道:「韩虚清,你还不认栽?」

  一掌击出。韩虚清把掌力一圈,竟也揉合了十景意象,不再拘于剑招,这一手「平湖秋月」与向扬掌力一对,蓦地宛若水月相溶,使雷掌威力烟消云散。

  韩虚清脸露阴笑,说道:「我参透十景缎中的武学,武功造诣已是学究天人,岂会落败?」

  向扬缓缓摇头,道:「十景缎里头没记载什么武功。你临时凭空创招,虽然难得,可与十景缎毫无关系。」

  韩虚清却在这一招之利下重拾自信,睁得眼眸灼亮,道:「不错,我乃天纵奇才,创此武功又何须倚赖些须锦缎?」右掌五指虚抓,疾探向扬喉间,内劲沉稳,久斗之下尚无衰象。

  向扬避招还击,闪电般与韩虚清连拆数招,内劲互搏,震响不绝,边打边走,又慢慢从庭园打到了屋子里。

  文渊看不见韩虚清招数如何,但以耳代眼,另可窥得一番眉目。

  他听韩虚清自言参悟「十景缎」,当下一边替师兄掠阵,一边细听韩虚清出手方位、劲道,心道:「且试他一试。」当下一剑挺出,乃是一曲「石上流泉」之意,剑如碧水潺潺,深具幽涧邃远之致。

  韩虚清竖指作「指南剑」架势,却以另一种精巧劲道弹开剑势,万万不是指南剑之道。文渊喝道:「好!这招叫什么名堂?」

  韩虚清正在自满自得,听得一声「好」字,得意更甚,顺口便道:「此乃」苏堤春晓」,谅你小辈智识浅薄,也不识得。」

  文渊闻言一笑,说道:「原来如此。这等平庸功夫,我平时倒真是不愿涉猎。」

  韩虚清脸色骤变,冷笑道:「小贼,你也只有嘴皮上的功夫厉害。单凭口舌之快,哪能胜我?」只掌翻飞,仍与两人斗个不相上下。

  文渊一弹长剑,会同着这清音振动,扬声说道:「韩虚清,你从西湖十景化出攻守招式,我则是从琴曲之中领悟武功。但我是从小练琴,与琴为伴,你这辈子却可曾踏上西湖边的泥土一步?」

  韩虚清眉头微锁,并不回答,拆解向扬攻势的手法却微显仓促,不甚灵便。

  文渊又道:「从山水之中领悟深奥武学的前人,古来多有,哪一个不是亲眼目睹那山水奇景,这才有感而发?你光看这锦缎上的图样,就算纵其想像,也不能亲身体会那十景之妙,武功徒具其形,岂能窥得深微意致?」

  韩虚清心中恼怒,暗暗咬牙,一时给向扬逼退数步,几乎撞上门墙,急忙顺势出房,又至廊间。

  他喘得一口气,狠笑着道:「小鬼,你也不过凑合着几首琴曲入了剑法,竟敢说我?我能得十景之形,你的剑法可能发琴曲之音?你才当真是肤浅之至!」

  廊上正有几名死士,此时齐往向、文二人冲去。向扬发掌击毙二人,喝道:「师弟,你就破了老贼的功夫,叫他心服口服。」

  文渊道:「正有此意!」他杀退死士,四窜的剑光陡然束为一股,隐约泛动寒烟,一眨眼便刺到韩虚清胸膛。

  韩虚清掌风一挥,使得一招「曲院风荷」,掌影层递如浪,满拟一掌震开剑刃,立可反击。

  文渊脚下一歪,忽然蹒跚欲倒,猝然抽剑。

  急逾奔雷的剑势说收就收,竟无丝毫窒碍。精练的内力从剑尖猛地绕回文渊身子,从他斜扬的左掌迸发出去。「啪」一声裂响,韩虚清的袍子在右肩上开了道大缝,竟已中招。

  掌力虽然未中要害,但已将韩虚清打得连退几步,脸上顿时失色。向扬大声喝采:「好!」心中一喜:「师弟真是专破怪招的一把好手,这一看,我也懂了。」

  要知道文渊只听声音,首先不受招数惑目;练过了「文武七弦琴」,又深知这种自悟武功的境界,实非一朝一夕可以大成,他自己也经过了多次辗转精研,这才练到了琴剑合一、融合得无迹可寻的境界。

  韩虚清这十景武功,在他耳中听来实有太多欠缺深思之处,纵然他本身武学精深,招数上许多缺点因而不显,偏偏这路武功的「寓景于武」一旨,正近似于文渊所长。

  韩虚清不使熟练的本门武学、甚至皇玺掌,却使这十景武功,就文渊的角度看来,真如舍盛馔而就疏粝了。

  文渊施展「酒狂」曲意,脚步迂回,紧跟着连攻数剑,韩虚清一时手忙脚乱,「曲院风荷」早被破了个干净。

  向扬虽不若文渊那样一眼看透韩虚清武功本质,却能把七弦、十景两种武学摆在眼前,登时看出高下,韩虚清这套新武功的弱点一一呈现。

  他清楚知道:「十景缎并非武功秘笈,这我亲身体会过了。韩虚清看了十景缎,看来志得意满、武功大进,看来还兼收壮阳之功,不过……那也不过是他的欲望一一展现,全是他心里自以为如此,身子便也当真起来。看来他真正的收获,就是「自欺欺人」的本事翻上了拔尖儿的境界,前一刻这么说,下一刻又不认了。同样看了十景缎,我仿佛没直接得到什么……」

  向扬猛击一掌,正被文渊攻得狼狈不堪的韩虚清招架不来,勉强出掌,当场给「夔龙劲」震得飞了出去,撞得后头几个死士人仰马翻。韩虚清急忙起身,强抑喉中鲜血,却见向扬、文渊步步进逼。

  情势失利,韩虚清那虚浮的自信霎时动摇起来,满眼血丝几欲胀裂,狠狠低嚎:「向扬……文渊!你、你们……」咆吼几声,竟有异于生人之感。

  向扬喝道:「韩虚清,你斗不过我们的,停手认输罢!看在……」他本想说「看在师父份上」,却想起他长年阴谋,师父之死、师娘被囚都与他相关,龙驭清死于其手,任剑清曾遭他偷袭,放眼师门长辈,居然没人能稍加开脱其恶,当下说道:「看在你曾是本门长辈,也不见得非要杀你不可。」

  韩虚清嘿嘿惨笑,只目暴睁道:「杀我?你们……凭你们?」

  一指向扬,厉声吼道:「你算什么东西!我看了十景缎,就能悟出至妙武学,成就非凡,你却没看出半点门道!」

  向扬微笑道:「难说,我看到的……可比你要来得多。」韩虚清猛吸一口气,道:「什么?」声音微微发颤,也不知是讶异、愤怒、还是怀疑。

  看着韩虚清恐怖的眼神,向扬实在忍不住要笑,或是有点庆幸意味。他深深感谢华夫人那声叮嘱,没在十景缎中跟随任何一项「欲望」而行,终能窥见自我。

  那深不可测、深藏幽冥似的人形黑影,没受一点欲念包覆,向扬毫无遮蔽地与之相对,终于发现这内心倒影的意义。正因为它不像韩虚清那样自我蛊惑、催眠,向扬从这其中看到的,乃是全无隐瞒的自己,长短优劣,一览无遗,再不受任何旁人褒贬、自夸或自卑的影响。

  对赵婉雁的爱意、师弟师妹的同门之谊、尊师之敬意、对敌人的仇恨、江湖同道的义气、修练武功的才能、曾经动摇的意志、一度失控的狂怒,以及无数零碎的思绪……

  一切都积存于此,即便是些他不敢相信属于自己的邪念或成就,也都如明镜般摆在眼前,无法婉拒也无法逃避。

  如果人是个瓶子、十景缎是一泓泉水,那么在向扬看来,韩虚清无非是装了满满的污水,份量虽重,回头却要益发腐臭。

  至于他自己,却是拿这水清洗瓶子,涤尘濯洉过后,虽则空空如也,却可一新气象地留待来日之满。

  向扬神清气爽,微微运劲,掌力依旧沉猛,对付韩虚清绝对足够。一次领悟「十景缎」的经验没能让他当下便变一个人,但向扬心满意足。

  他知道这会是个影响深远的经历,总有一天,他会惊觉自己的成长,会是历时长久的脱胎换骨。

  无论如何,也比眼前这拚命雕琢自己、愈形枯槁的韩虚清要来得好。

  韩虚清厉声狂啸,打破沉默,劈手夺过一名死士的佩剑,「三潭印月」、「断桥残雪」、「只峰插云」连环使出,只目血红,打法直若疯狂。

  文渊舞剑如展扇,剑光大片悠转,叮叮当当响个不停,一口气把这乱剑全数接下,向扬掌力猛发,不过三掌之间,已隔空震断韩虚清手中长剑。

  连番受挫之下,韩虚清已然喘声粗重,发髻斜乱,此刻但觉气力点滴流失,面容扭曲,额间青筋坟起,血脉几乎便要爆裂。

  他陡然狂叫一声,反手抓出,却非攻击向、文二人,而是掌击一名死士心口,一掌拍过,猛地顺势冲了出去。

  这死士哪里想得到主人竟会对己出手,连惊恐的念头都来不及转,便已气绝。

  文渊愕然道:「他打了谁?」向扬道:「他一掌杀了自己属下,这……」心中隐约感觉不妙,疾步追上前去,喝道:「韩虚清,你疯了么?」

  一掌拍去,韩虚清却只躲不挡,奔行间只掌连拍,又杀了几名死士,愈奔愈快。

  文渊挺剑拦截,韩虚清又是转身便逃,毫不恋战。

  向扬、文渊哪肯放过,衔尾急追。韩虚清奔在前头,一遇死士,一概重掌击毙,反倒像是帮两人开路。

  急奔之中,向扬瞥了其中一个死士一眼,却见那死士中掌之处肌肉肿胀,颇不寻常。跑得几步又看了下一个,登时看了个清楚。

  那着掌处似是被一股吸力向外猛扯,并非瘀血肿胀,而是血脉筋肉坏死碎裂,皮肤虽然完好如初,底下却已是一团被撕扯离体的血肉,怵目惊心。

  向扬惊怒不已,厉声喝道:「韩虚清,你使什么邪功?」

  文渊虽不见这异样情景,却听韩虚清掌力着体之际声音特异,似有一阵窸窣急响,有若蛇虺爬窜,听来令人发毛。两人惊疑之际,韩虚清已冲出房廊,来到大厅。

  大厅之中尚有数十名死士,正与慕容修、石娘子等剧战方酣,小慕容、华瑄、杨小鹃、林家兄弟、柳氏姐妹全聚在一处,圈子中间团团护着数人,应贤、应能二僧早已不在。

  任剑清伤势已愈,此时正踢倒了几名上前的死士,忽见韩虚清迎面冲来,当下喝道:「韩师兄,站住了!」大脚飞起,「云龙腿」迳扫过去,韩虚清咬牙避开,仍不接招,身形一闪,连杀三名死士。

  向扬一见厅上众人,先是一愕,随即叫道:「大家当心!」冲到与任剑清相对的一侧,以防韩虚清袭击过去,除了任剑清、慕容修等数人足堪匹敌,其余恐怕都要当场见红。

  韩虚清却并不向这群外客下手,尽自在大厅上飞奔急绕,掌杀死士。慕容修正要斩杀一人,竟也被韩虚清冲过去抢先打死。慕容修怒道:「韩虚清,你发什么狗疯!跟本大爷抢杀自己人?」

  向扬低声道:「恐怕他真是疯了。」当下凝神聚劲,看定了韩虚清的动向,只待他掉头袭来,便要在这一掌了断他的性命。

  便在此时,向扬身后忽起喊声:「向大哥……向大哥!」向扬一惊回头,却见人墙圈子里一个柔弱身影,怀中毛茸茸的小白虎大声咆哮,不是赵婉雁是谁?杨小鹃手拉弹弓,正护在她身旁。

  乍逢心上人虽足心喜,但在如此险地会面,向扬不免大惊,叫道:「婉雁?你,你怎么……怎么会来?」

  赵婉雁柔声道:「是杨姑娘带我来的。向大哥,你……你伤得怎样?」她望见向扬胸前创伤,顿时满脸担心,忧形于色。

  向扬笑道:「小伤,全不碍事。倒是你……」

  见赵婉雁身上干干净净,全无横遭凶险模样,这才安心,道:「你千万别出来,危险得很。」

  转头一望杨小鹃,只见她笑容满面,说道:「向公子放心,你安心迎敌罢!」

  向扬心中微动,微笑道:「谢了!」

  文渊来到厅中,只听得众声嘈杂,死士悲嚎之声此起彼落,竟有大半是给韩虚清所杀。

  文渊心道:「韩虚清残杀属下,定有所谋。若是发疯,怎地不向我们出招?」

  他听见任剑清发喊,当即叫道:「任师叔,你伤势大好了么?大家可都安好?」

  任剑清道:「好得很!文……咳,你去护着你师娘师妹,小心在意!」

  文渊又听到「师娘」二字,一怔,心道:「怎地任师叔也……且慢,师娘?是说师娘?还有师妹……」

  心中一乱,正欲朝华瑄开口相询,忽听韩虚清大吼一声,最后一名死士也成了韩虚清掌下亡魂。

  韩虚清纵然大笑,迅如疾风的身形赫然越过满地尸骸,足尖挑起一柄染血钢剑,踢上半空一把握住,剑刃猛突发铿铿震响,所聚劲力之强已远逾他本身修为范畴。

  在成败关头,韩虚清决定榨尽手下死士的最后一点价值。他每一掌拍击死士,都运上了「虎符诀」的收劲手法,尽可能在一瞬间抽取死士体内的内力。

  这些内力本非死士自行锻炼出来,实为牺牲生命所换得的短暂力量,这时一被韩虚清抽走,经脉失衡,立时毙命。

  韩虚清如此急速强摄内力,顶多只能夺得死士的一、两成余力,囫囵吞枣之下,更无余裕将这些内力转化为本身的内功根基,却在最短时间内积聚起惊人力道,可供他作最后一搏。

  可以说,他本身几乎也成了一个「死士」,功力暴增,却无与之相应的根柢。

  韩虚清已无退路,即使日后损及真元,功力可能反退几分,也得在此背水一战。

  要杀向扬,要杀文渊……更要把该属于他的人夺回来!

  厉吼声中,韩虚清聚满功力的一剑笔直刺向文渊,剑上残红瞬间曳成一线血光,倏地化为划空而过的惨厉锋芒。

  来势太快,竟无一人来得及反应阻拦,尖锐的疾响刺进文渊耳膜,不禁骇然一惊:「他的功力竟然遽增如斯!」

  危急万分间,骊龙剑横胸一挡,只剑一触,文渊陡然被震得五指迸张,骊龙剑「嗡」地荡出个极大的圆弧,猛烈震飞。

  韩虚清露出狰狞喜色,血色剑光毫不停滞,直奔文渊心脏……然而就只这么一阻,转机已至。「天雷无妄」掌力及时从中拦截,却是不挡血剑,磅然重击韩虚清本人!

  向扬这一掌蓄劲已久,刚猛绝伦,足可一掌震毁韩虚清全身经脉,韩虚清焉能不挡?

  狠狠力转剑势,回削向扬这一掌,电光石火,向扬亦已难以变招,更不打算变招,照样猛击而出。

  弹指之间,文渊已得回旋余地,右手虽无力,左掌却及时捞住骊龙剑柄,速度之快还不容它落地一弹。

  众人才刚失声惊叫,这一幕已将终结。

  值此瞬间,文渊脑中似闻一声弦动,铮然余韵回响时,「广陵止息」已应手而出,反手擎出的炽烈剑光轰然摧碎韩虚清手里凶器。

  残剑碎刃纷飞中,向扬一掌正中韩虚清胸口,那半尺断剑直戳上向扬衣襟。

  一阵脚步啪地停下,任剑清、慕容修、石娘子同时止步,落在圈外。

  文渊顺余势跪地甩剑,急收入鞘,剑刃龙吟声中,手臂尚难消尽「广陵止息」余劲,微微颤抖。

  向扬凝重之极地举起手掌,缓缓退开一步,被断剑压陷的衣袍沉沉地落回原形。

  韩虚清身形如钟震动,眼珠凸眶,似欲挣出血来,就在向扬收回手掌的一刻,仿佛骤失支持,手一松,断剑落地,身子向前倾倒,地面血污太甚,竟扬不起一丝尘埃。

  文渊站起身来,苦笑道:「师兄……」

  向扬眼望倒地的韩虚清,说道:「这一掌就够了。师弟,很够了!」

  「广陵止息」破其所聚功力,「天雷无妄」又毁了他全身经脉,韩虚清虽尚未当场毙命,余下的一口气却已点滴流逝,再也凝聚不起。

  当这仅剩的一点真气终于耗竭,这毕生动荡师门的韩虚清也终将归于一坏黄土,再也无从为乱。

  华夫人掩面摇头,启唇欲叹,但又轻轻掩嘴,最终还是摇头。纵然她尚有余力,但面对这样的韩虚清,她也无法忍心下手,亲自结束他的性命。

  慕容修一瞥韩虚清,又环顾四望,道:「都不动手,是罢?」

  石娘子轻声道:「不用动手……慕容先生,也请你别动手。」

  慕容修一瞪眼睛,道:「就让他这么轻轻松松去死?」

  石娘子微笑道:「看在三妹份上,嗯?」

  慕容修微微一怔,呸了一声,道:「罢了!」石娘子微微一笑,转头远望门外云霄。

  韩家的戏,可尚未落幕。

  (二百二十一)完结篇

  阁门轧轧轻启,各怀心思的人们相偕退出阁外,山风舒爽,一无先前惨战的血腥味。

  高阁前一片广阔空地,绿树成荫,暂为众人休歇之所。向扬、文渊与韩虚清生死相搏,固然耗损莫大气力,余众也都力战多时,此时或静坐、或闲步,各自调养精神。

  隔着几棵树远,向扬正与赵婉雁坐在一处,互叙别情。除了赵婉雁怀中的小白虎,再没什么能打扰二人亲密言笑。

  杨小鹃独自坐在更远处的山石上,遥遥看着二人并肩身影,自个儿轻拍着腿,尽自无可奈何地笑着,不时悄悄摇头。

  当日华瑄一把消息带回巾帼庄,她就决定拉着赵婉雁跟着追过去。若非如此,要见向扬一面至少得多等上一倍时日。

  眼见两人俪影成只,说不尽的浓情蜜意,杨小鹃高兴之余,却又不免惆怅。她心中暗想:「好啦,赵姑娘既然跟了出来,向公子应当也不会回巾帼庄了。这下子我……我总可以断了想头。向公子……」

  她一望向扬,心中又不禁波动起来,好不容易才压下少女情怀,连忙转头不看。一转头,远远看着太乙高阁,忽见那楼台冒起黑烟,隐隐吞吐着火光。

  杨小鹃吃了一惊,失声叫道:「啊,楼里起火!」这一叫,众人纷纷惊觉,奔近望时,但见门窗里火焰直冒,热浪扑面。阁顶既有黑烟,恐怕上下五层全都烧了起来。

  烈火伴着浓烟冲天而起,犹如一条恶龙卷上了太乙高阁,焰光里瞧出来只是一片乌黑的残影。众人面面相觑,均想:「是谁放火烧了阁子?」

  梁柱受焚,必剥声响愈见雄烈,忽然轰隆轰隆,阁顶已有半边被烧得坍下,缠着烈焰的焦黑断梁凌空滚落,砸得下一层楼也似要崩毁。

  石娘子见火势凶猛,烧着的断木如火雨般落下,极为危险,当即道:「大家快离开这儿,这火已救不来了。」

  众人远远避开,回头望时,太乙高阁已难辨其形,犹如一道大火炬。

  一道冷气劈开火海,堪堪容得人身走过。黄仲鬼面无表情,无视扑面袭来的热气,走到了大厅之中。

  一个浑身铁甲的男子跪在地上,纵声狂笑,只手血迹斑斑,在他前头的是韩虚清开膛破肚的尸身。黄仲鬼默默凝视于他,那男子一无反应,铁铸的面具底下眼神狂乱,似已疯癫。

  韩熙很久没重做「颜铁」的装扮了。在他被父亲逼着奸淫亲妹、继而被当作弃子掌击之后,终于再次将他打入这钢铁面具底下。

  他完全明白韩虚清的计划,一路赶回云南,终于在韩虚清断气之前取了他的性命。

  火光耀动,很快又将黄仲鬼的来路截断,裹成一片赤焰地狱。

  韩熙放声叫道:「烧,快烧,烧了韩虚清,把韩家的一切烧个精光!」

  黄仲鬼冷冷地道:「难道你不姓韩?」韩熙厉声道:「我姓颜名铁,乃西域异人的门下弟子,谁跟这老贼同姓?」

  一根火梁重重落下,黄仲鬼挥手一劈,将之震开数尺,落在身旁。他冷然转身,看准一个少烟处走去,陡然听韩熙喝道:「韩虚清,你还想逃?」

  猛然发劲扑来,全然不成招数。黄仲鬼微一闪身,冷眼看着他扑在地上,支撑着想要起来,却是挣扎一阵,便再难动弹,全身缓缓冒出青烟。原来铁甲早被烈火炙得奇烫,一撞之下,韩熙再也无法支持。

  黄仲鬼掌凝真气,「太阴刀」劈出一条小径,身如冷箭,倏然穿越重重火场。

  当他平安离开太乙高阁时,人却在阁后山坡出来,远远只见阁前似有几个黑点,更看不出是什么人。

  他缓缓远离烈焰狂窜的高阁,逐渐走进山林,忽见前头有人。体态婀娜,金翅披身,一只美眸尽透着冷洌与凄艳,正是韩凤。

  两人只在白府照过一次面,全无交情,韩凤甚至不知眼前这人的身分。

  她冷冷地道:「你是谁?来这里做什么?」

  黄仲鬼斜望远方火光,道:「来报仇。」

  韩凤道:「火都已经烧成这样,常人闯进去必死无疑,你居然能进出自如……你的武功,很不简单啊!」

  黄仲鬼冷然道:「我是为了报仇,才练这一身武功。我活着便是为了报仇,大仇不报,岂会死去?」

  韩凤嘴角微扬,道:「阁下既然出来,想必已经手刃仇人,恭喜啊恭喜!」语气中微带揶揄。

  她可清楚知道,倘若眼前这人的仇人也是韩虚清,那么他是报不了仇的,因为她已亲眼目睹韩熙下手,终结了韩虚清苟延残喘的性命。

  那日她追丢了韩虚清,回头却在荒野里找到了恍惚失神的韩熙,方知他中了韩虚清一掌,功力大损,神智更已失常。

  韩凤恨意上涌,本欲下手杀他,但随即听他喃喃自语道:「韩虚清……我定要杀了韩虚清,那老贼在哪里?」

  韩凤见状愕然,又想起他毕竟是自己血亲兄长,虽然他奸淫了自己,但眼见他如此情状,似连她也不认得了,一时却狠不下心出手。

  转念之间,却另起了一个主意,说道:「韩虚清逃回老家了,没人找得到他。你可知道他老家在哪里?」

  韩熙道:「怎么不知道?是了,他定是逃回苍山太乙高阁。」说着咬牙切齿,迳往南行。

  韩凤一路追踪,终于也到了此地,但是来得稍晚,死战已了,只望见满地死士横尸,韩虚清也奄奄一息。

  韩凤狠狠盯着韩虚清,金翅刀几次颤抖着扬起,最后还是没下手,由得韩熙冲上前去,将韩虚清最后一口气给断送掉,放火烧阁,狂性已难收拾。

  韩凤默默自阁后离开,回想一生血仇,泪水几度盈眶,却是哭不出来。

  眼前这黄仲鬼,也跟自己一样千里迢迢来此,却永难报得大仇。

  韩凤见他不答话,不觉凄然苦笑,摇头道:「我猜你也没能报仇。为了复仇而生的人,若是毕生无法报仇,却该怎生是好?这便去死了罢?」

  黄仲鬼目光冷然,缓缓地道:「我不会死的。」再不顾韩凤言语,缓步离开,冰冷的语调送出最后数言:「报仇之前,我不能死。若是此仇永远报不了……我就要一直活下去。」

  「太阴真气」逐渐失控,犹如无数冰针攒刺经脉,黄仲鬼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。

  韩凤看着他渐行渐远,隐没在林木深处,不觉茫然,暗道:「一直……活下去?」

  要活下去,总得有个理由。却有什么物事,能胜过她茁长多年的仇恨之心?

  韩凤迷惘起来,望着悠悠长空,竟似有些昏晕。

 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振翅之声,山中群鸟为大火所惊,纷纷展翅高飞,空中忽地众鸟盘旋,各自分头而去。韩凤瞧着飞鸟四散,过得半晌,一声长叹。

  毕竟是云霄派的掌门。她拍了拍金翅刀上的火场余烬,足尖轻点,身影化作一抹金霞,流水也似曳出了山林之外。

  向扬、文渊二人停下脚步,赶到了此行最后的一程。

  眠龙洞地在观音山,离苍山不远。向扬记着寇非天对他抛下的那句话:「要是出得了这太乙高阁,便来眠龙洞找老夫罢!」而今太乙高阁已毁,向扬同文渊一复气力,便即赶至此地,但见那山洞洞口有三、四丈宽,未近洞口,已然清气袭人。

  向扬喝道:「寇前辈,在下来了!」洞中不闻回应。

  文渊侧耳聆听,说道:「洞中有人。」

  向扬点头道:「咱们已打过招呼,直接进去。」

  两人俱是一般心思:云南之行,在此了断。

  眠龙洞中尽是石乳石笋,奇兀嶙峋,深达五丈的岩洞尽处,却是一口寒泉,其声淙淙,清冽之气便是由此而发。向扬一望那泉水,不觉惊呼一声。

  文渊道:「怎么了?」

  向扬道:「十景缎!」

  只见十疋锦缎悬挂在泉水周遭,从洞口这方向看进来,正好拱成半圆,仿佛洞中实景,浑然天成。

  韩虚清既死,师娘也已获救,两人来此的目的除了一见寇非天,便是要取回十景缎。此时十景缎俱在身前,洞中却无人看守,反而诡异。

  文渊听向扬略说泉边景象,也是怔然不解,道:「寇非天岂会把十景缎留在此地,自行离开?」

  却听洞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:「我是要离开了。在那之前,你们最好让开点!」

  向扬、文渊猛然回头,但见寇非天缓步走进,应贤、应能、程济跟在后头,另有几名佝偻老翁,俱是白发苍苍,脸上皱纹深陷,比二僧更见老态,恐怕都是年岁近百。

  文渊听得分明,心道:「最后这几人脚步虚浮,不会武功,听这力道……似乎都是老人。」

  寇非天缓步上前,道:「你们既到了这儿,韩虚清想必已死。这会儿,可是要取我性命?」

  向扬道:「「罪恶渊薮」四非人的首领,照理说我们是不该放过。只是咱们总得先弄清阁下的意图,再做决定。」

  寇非天淡然一笑,道:「你若想知道我如此布置「十景缎」的用意,只管看着。」迳自走到寒泉之前,凝立不动。

  忽然之间,眠龙洞中回荡起一股洪钟似的响声,嗡然不绝,恍若龙吟虎啸,那泉水也荡开一圈圈涟漪。

  文渊听得心惊,暗道:「这是寇非天他运开全身内力,震撼洞中气流所致。可是……怎地能达如此响亮?虽然洞中有回音,但这内功造诣也实在……实在惊人!」

  向扬眼睛看着,却更是惊讶。只见寇非天自怀中取出一物,晶莹璀璨,龙钮丝绶,竟似是皇帝的印玺。

  但听寇非天缓缓说道:「众卿随行四十年,今日当是重返皇城之时了。十景缎啊,十景缎!」其声凝沉,竟有种难以言喻的苍凉。

  向扬、文渊惊讶万分,尚未相询,寇非天右手轻举,玉玺对正了十景缎,「太皇印」掌力一运,逼得那玉玺光华渐盛,直有夜明之能,鲜亮流霞映上十景缎,光彩交融,倒映水中,在那烟尘之中,竟隐约变幻出另外一番景象。

  琉璃金瓦、重檐彩殿,开阔的御路直通帝苑,这雍容堂皇的气象,正是天子宫阙。光彩幻化之中,恍若又有云波霞荡,如真似幻,叠映着万里山河,壮阔难言。

  向扬参悟「十景缎」时,却也不感见如此景象,不禁耸然动容,心道:「十景缎能反应人之欲望,这……这难道……」

  文渊虽看不见皇城幻象,却在满窟回响之中,听见了几声呜咽之声,竟是应贤、应能众老潸然泪下。只听程济神情激昂,纵声喊道:「监察御史叶希贤上殿!」声音竟有些哽咽。

  应贤踏步上前,神色亦喜亦悲,走过寇非天身边时也不停步,直直往泉水走去,仍不停步,走进那皇城山水之中,忽然无声无息地失了踪影,竟已没入水中。

  向扬惊道:「不好!」他明知应贤本是敌人,但见他这么迷迷糊糊地落水,必然溺毙,焉能袖手旁观?

  正要上前去救,忽听寇非天厉声喝道:「站住!」左掌拍出,硬是截住向扬。

  向扬怒道:「你……你发疯了么?怎么诱得自己的同伴自尽?」

  寇非天摇头说道:「逊帝复位,群臣返宫,这是他们此生最大的愿望。你不见引他们过去的,乃是十景缎么?」

  向扬顿时哑然。文渊同样错愕,心念急转之下,伸手略一摸索,想弄清这洞中形势,忽然摸到洞壁上有些凹痕不甚自然。

  他留神摸了一阵,却是文字,逐一摸索下去,一边喃喃念了出来:「飘泊西南四十秋,萧萧白发已盈头;乾坤有恨家何在,江汉无情水自流。长乐宫中云气散,朝云阁上雨声收;新浦细柳年年绿,野老吞声哭未休……」

  这首七言律诗所述内容,猛然令文渊想起一件史事来:那是大明开国以来仅见的逼帝逊位之内乱。

 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传位于皇太孙朱允炆,是为建文皇帝,执政宽仁,有「四载宽政解严霜」之美誉。

  但越辈传位,却也引起叔父辈的诸王不满。燕王朱棣打着「清君侧,靖内难」口号,举兵攻入京城,史称「靖难」。

  城破之时,宫中起火,传说建文皇帝已死于自焚,实际上却是不知所踪。

  燕王登基,是为永乐皇帝,大举屠杀建文旧臣,又逼建文皇帝之师方孝儒拟即位诏书。

  方孝儒誓死不拟,竟惨遭「灭十族」,即在九族之外,又搜捕门生弟子,诛杀殆尽。诸臣族人遇害者,人数逾万,人心惶惶,正所谓「天下英雄尽还乡」。

  建文皇帝下落成谜,民间曾传他削发出家,以避追杀,但毕竟无人可证。

  靖难至今,已有四十余年,正与这壁上七律所述吻合。文渊猛然想起当日海船之上,寇非天假死之前的一番高呼,又听他与程济现下言语,再与此诗一加对照……

  「吴王府教授杨应能上殿!刑部郎中梁田玉上殿!刑部侍郎金焦上殿……」

  随着程济发喊,应能与身后的踽偻老翁们一一走向那水上宫城,神情又是激奋,又是感慨,又似乎无穷欢喜,无不含泪。

  向扬看着众老一一投水,再也无一上浮,实在无法忍受,大声叫道:「不要过去!你们都想送死么?」话才说完,应能已然入水。余下寥寥数老宛若着魔,毫不理会向扬。

  寇非天缓缓地道:「他们都是昔时朝中官员,这一生只盼能拥故主重掌朝政,只是……嘿嘿,世事难料,此梦难圆。文渊,你可知道我这「寇非天」三字底下,真义为何?」

  文渊轻轻点头,道:「败者为寇,这是你曾说过的,我此刻终于明白。「应文」所指,其实乃是「建文」?」

  寇非天微笑不答。向扬先见玉玺,又闻此言,心中也已明白了十之八九,说道:「你若曾是帝王,自能取得皇陵派的武功精要。四十年来,你练成了绝顶武功……但若要起义复位,恐怕迟了罢?」

  寇非天哈哈一笑,长须飘扬,道:「飘泊西南四十秋!我混迹江湖,看尽世事,早已不复想重登皇位。可是随我出亡的群臣,却是为了什么?这一群人是我最后一批旧臣,罪恶渊薮的人均死在海上沉船,在朝在野,我都已没有部属。这水中皇城,就是我最后的归宿。要复位,我自会到那儿复位去!」

  文渊道:「那儿没有东西。寇……前辈,那是假象,我完全感觉不到那儿有什么宫阙山水!」

  寇非天笑道:「那又如何?随我出宫的人,尽没于此。他们凋零得更早,在水中漫漫等待多少年,今日宫阙既成,我难道还不回去么?」说话之间,程济也已走到水边,缓缓沉入。

  向扬、文渊震惊过甚,一时无语。寇非天说道:「这帝王之位,我只能在我那群臣梦里慢慢的坐了,江湖朝廷,本是两个天地,你看那龙驭清可得了什么好下场?我既已是「寇非天」,早已认份。你们是江湖上最后见得老夫一面的人,这执掌皇陵的印玺,就交给你们了!」

  手一扬,玉玺挟劲飞出,向扬伸手接住,低头一看,只见玉质凝光,上刻「太皇之宝」四字,雕工精细,洵为奇珍。

  寇非天转身望向泉水,眼见少了玉玺华光,十景缎异象渐散,映水皇城逐渐扭曲如烟,当下纵声长笑,道:「该上朝了!」

  大步踏出,竟有龙行虎步的气象,往那濒临溃散的幻影城阙直走过去,足踏水面。

  向扬、文渊同时动念,齐声叫道:「慢着!」飞奔上前,去扳寇非天肩头,突然两道金芒浮动,猛然翻出。

  寇非天只掌齐发,从他一执玉玺便已流滚全身的「太皇印」功力猛然击出,宛如驱起一条金甲黄龙,卷起寒泉之水轰将出来,汹涌水流猛地将向扬、文渊震得连退七、八步,「太皇印」掌力跟着冲击过来。

  这股威力是寇非天倾毕生之力所发,真气激荡,震撼得眠龙洞里石屑纷飞。

  向扬甫一站稳,那无俦威力随即扑至。他抓紧这片刻空隙,瞬即运起「天雷无妄」,右掌推出,眠龙洞中如响惊雷,太皇印掌力顿时被抵得无法寸进,但也绝不因而消灭。

  文渊急踏步伐,右臂一振,伸指搭向半空,宛若虚按一道无形琴弦,喝道:「师兄,换手!」右指一拨,左掌笔直拍出,「广陵止息」烈劲出手,与「天雷无妄」合成一股,但听得轰然巨响,三道劲力相拚之下,回旋激荡,威力如山冢崒崩,烈风将向扬、文渊震出眠龙洞外,几乎摔倒。

  向扬使劲硬沉下身子,硬生生站稳下来;文渊凭空几个回旋,飘然卸去余力,方才落地。

  两人长吁一口气时,忽地同时一惊:「我们……破了太皇印!」

  洞中传来一阵长笑,悠然不绝。两人急抢入洞,但见泉水不起余波,清寒依旧,再也没有寇非天的身影。

  「十景缎」在三大绝学的功劲推挤之下,全都落在地上,揉作一团。

  向扬拾起一看,失声叫道:「糟糕!」

  文渊道:「怎么了?」

  向扬道:「这十景缎……全都没了颜色。这是什么道理?」

  文渊愕然道:「没了颜色?那怎么会?」

  那十景缎本来光彩灿烂,哪知就在玉玺照耀、倒映宫阁之后,此时竟失却色彩,化为十疋素丝了。是何道理,两人又如何能明?

  向扬出神半晌,忽然发掌一击泉水,但听泼刺声响,激起丈来高的水花。文渊道:「底下没反应。水深么?」

  向扬叹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两人收起十景缎,默默出洞。走得片刻,文渊忽道:「师兄,这地方叫眠龙洞,恐怕是寇非天到了之后,方才改名。」

  向扬道:「是么?」

  文渊道:「眠龙、眠龙,龙便是睡着了,总有一朝会醒。师兄,说不定我们还能见到那寇非天。」

  向扬摇头苦笑,叹道:「那也不用。」伸手一摸怀中玉玺,说道:「不用到那一天,江湖上或又会有像他这样的高手。」

  此后眠龙洞中一泓寒泉渐浅,后人有测之者,不难及底。西南江湖上或曾传言有人投泉而死,自是无人置信。就是向扬、文渊二人,也不能深信寇非天等当真死于泉中。

  说不定,他们当真到了另一个世界,逊帝在那梦想中的皇城重登大宝,百官朝拜,涕泣难以成言……

  向扬、文渊离开眠龙洞,重回苍山云弄峰下,再与众人聚首。向扬一将十景缎展开,众人无不哗然。石娘子笑道:「这下可好,哪一疋才是咱们的「花港观鱼」,可全看不出来了!」

  向扬说道:「如今十景缎已失其效,留着何用?」

  石娘子道:「不然,十景缎或是暂失光彩,也未可知。此间只有华夫人知晓十景缎奥妙,不若就请她保管下来。」

  此时华夫人伤势舒缓,精神已好了许多,正坐在一旁树下休息。听得石娘子此言,微微一笑,道:「也罢,好在我有两位好徒儿,说到底,最后还是要他们代劳的。」

  文渊听见华夫人此语,略一踌躇,慢慢走近过去。只听「叮」一声极轻的拨弦声,对他悄悄暗示着什么。

  文渊深深作揖,朝华夫人低声道:「晚辈失礼。您……可是师娘么?」

  他听得向扬说起「师娘」的事来,这才知晓华夫人的身分,却是一直没能上前相认,此时方才说了。华夫人笑得颇有几分无奈,说道:「怎么不是呢?」

  忽听华瑄喉里一阵呜咽声,投进母亲怀里,大哭起来。

  小慕容上前帮着轻拍她的背,朝文渊笑道:「没什么,没什么,妹子喜极而泣,刚刚哭得还不够……」

  文渊神情尴尬,低声道:「你们早知道了?」

  小慕容笑道:「早知道啦!」

  文渊支吾几声,低声道:「紫缘,紫缘……你在哪儿?」

  紫缘这时才凑上前来,笑道:「我在这儿呢。瑄妹得见娘亲,你不高兴?」

  文渊道:「怎么不高兴?那也是我师娘啊!」

  紫缘微笑道:「何止师娘,还是岳母呢。」

  文渊苦笑道:「看起来,我是最后知道的了?」

  紫缘笑道:「看来是了。」

  文渊低声道:「我怎么解释你和小茵才好?这……这我真头痛了。」

  紫缘微笑道:「照实说啊!你对任先生不也能说得很自然么?」

  文渊大窘,道:「连你也开始看我笑话?你都知道「何止师娘」了,这……这哪能相提并论?」

  华夫人正搂着华瑄,思绪纷纷,忽然望见文渊、紫缘悄声说话,当下说道:「渊儿,你且过来。」

  紫缘抿嘴一笑,转过身子。文渊硬着头皮走上前去,重新向师娘请安。

  华夫人轻声道:「你的本事学得很好啊,谁教你的?」

  文渊苦笑道:「师娘说笑了,徒儿当然是向师父学艺。」

  华夫人微笑道:「嗯,你知道认师父学功夫,怎么不认得师娘?」

  文渊身子一僵,赫然想起他护着华夫人下楼之时,言语间错把她当作年轻姑娘,又是一路搂抱过来,甚至直到华瑄叫了出来,才知道她衣裳不妥。

  前后算算,亵渎师娘的地方委实不少,不由得冷汗涔涔,一时尴尬得不知如何解释。

  向扬见他如此,惑然不解,低声道:「怎么了?」

  文渊声音压得更低,头要栽到地下似地说道:「我至少冒犯师娘三大罪状,呜呼哀哉!」

  向扬愕然道:「岂有此理!你……你又怎么了?」

  小慕容已听华瑄略述前情,推想文渊的性情,早已猜得整体情况十之八九,眼见文渊战战兢兢,当即替他解围,笑道:「夫人,你也别太责难他啦!你想,他既看不见你,又只来得及听你说几句话,就得赶着打打杀杀了,怎能认得出夫人您啊?」

  华夫人微微一笑,道:「他连打打杀杀的声音都能听得分明,我的声音便听不出来?」

  小慕容笑道:「啊呀夫人,这是当然的啊!」

  华夫人道:「哦?此话怎讲?」

  小慕容盈盈一笑,道:「夫人芳华正好,光听声音,谁也只会当是位年轻姑娘,他又是个书呆……」

  眼珠往文渊一飘,笑道:「怎想得到是师娘呢?又如果换作是我蒙了眼睛,只用听的……」

  华夫人道:「嗯,是你的话?」

  小慕容笑道:「本该是要叫妹子的,又怕把自己叫老了,只好叫声姐姐。现下我看见夫人啦,若不是知道您的辈分,我还是要叫姐姐呢!」

  历来女子听得年轻貌美的褒美,脸上反应如何,各不相同,心里却没有不受用的。

  华夫人摇头笑道:「什么姐姐?真是胡诌。」但神情自然开怀。

  小慕容忙道:「哪里,我可是从来不胡说八道的!」

  文渊在旁听得清楚,暗暗苦笑,心道:「你不会胡说,却不知还有谁会?」

  华夫人轻拍华瑄肩膀,笑道:「瑄儿,你去哪里认来这样一个好姐姐?」

  华瑄早就止了泪,这时眨着眼睛,抬着头道:「西湖!」

  华夫人莞尔摇头,轻抚女儿头发,笑道:「真是!你要有她一半的伶牙俐齿,还用得着怕你师兄三心二意么?」

  华瑄脸蛋一红,道:「我……我很久没担心过了。」

  「三心二意」四字一出,文渊当真如坐针毡,不由得把紫缘、小慕容、华瑄一一看过,心中暗暗叫苦。

  却听华夫人道:「紫缘姑娘,可请你过来一下?」

  紫缘闻声,当即上前裣衽行礼,轻声道:「小女子见过夫人。」

  华夫人道:「你跟渊儿也是情投意合,是么?」

  紫缘只颊微透绯红,柔声道:「还盼夫人成全。」

  华夫人微笑不语,端详了紫缘一阵,不由得暗暗叹息:「好一位温柔娟秀的姑娘,渊儿怎能舍她得下?」她才与失散十数年的女儿欢聚,又听说华瑄与师兄相恋,将缔丝萝。

  喜慰之余,自然也要考察一下这二弟子兼女婿的人品才学,却不想华瑄支支吾吾,好半天才道出真情,原来三女之心共属一人。

  华夫人心惜爱女,见她与紫缘、小慕容情谊融洽,又看文渊人品武功俱佳,便想:「瑄儿既已有了美满归宿,我又何必擅自作主?若要渊儿不与那两位姑娘来往,恐怕又要闹出纠纷,反而不美。且顺着瑄儿的意,便是一桩现成的良缘,岂不是好?」

  当下欣然笑道:「瑄儿,你说如何?」

  华瑄却也因为喜逢亲娘,一心想让华夫人欢心乐意,此时唯恐说话太过任性,只道:「瑄儿听娘的就是。嗯,娘……你不会不让紫缘姐姐、慕容姐姐跟我……跟我们在一起罢?」说着说着,依然透出担心来。

  华夫人微笑起来,柔声道:「你们既能相处得好,做娘的还会为难你们么?便依你们自个儿的罢。」

  华瑄喜道:「真的……谢谢娘!」

  文渊忙跟着谢过,笑道:「多谢师娘!」直至此时,方才松了口气。

  紫缘同声谢道:「多谢夫人……」

  小慕容却拱手笑道:「好姐姐,多谢你啦!」

  华夫人抿嘴一笑,微微抬望碧空,想着四人和乐情境,回忆十余年来所历,不觉百感交集,悠悠出神。

  光阴荏苒,匆匆数月过去,又是杨柳绿时,荒远的陜北也染上了明媚春光。

  离华玄清墓地不远处的山脚,几个月前便搭起了三两小屋,向扬、赵婉雁便在此住下。只因赵婉雁有孕在身,无论如何得找个地方定下来调养身子,向扬便带她重回学艺旧地,结庐而居。

  华夫人也一同住在此地,一来思念亡夫,二来却要是教导赵婉雁怀胎时的种种。

  华瑄哪里肯依,要拉着娘亲同住,华夫人却笑道:「我还是跟你向师兄住得好。瑄儿啊,要是我天天在你身边,不用多久,你可就会要改口了,你信不信?」

  华瑄睁大了眼睛,道:「娘,你怎么这么说?我怎么会要你走嘛!」

  华夫人笑道:「我又不是没当过小姑娘,还不知道女孩儿的心思?」仍旧与向扬、赵婉雁住在一起。

  云南一行,了结了无数恩怨,文渊与师兄两下告别之后,复带着紫缘、小慕容、华瑄回巾帼庄接了小枫,五人依旧居无定所,四处游历。

  所不同者,却在于师门夙怨已尽,再无树敌,文渊自是欣然。

  至于正统皇帝仍陷于瓦剌军中,尚未得归,这等朝廷大事他却无意再次插手,尽有于谦统持大局,巩固社稷。

  这日春暖花开,文渊同众女来寻向扬,对他和华瑄来说,又是故地重游。此时赵婉雁大腹便便,躲在房里不肯出来。

  向扬微笑道:「都是自家人,怎地还会不好意思?」

  赵婉雁羞红着脸,赧然笑道:「肚子都大起来啦,出去见人又不好看。你……你出去就好。」

  向扬笑道:「好,好,那你就留在房里。」

  出房不久,只听外头喧哗说笑一阵,房门突然又打开来,华瑄冲进来叫道:「赵姐姐,我要看!」

  赵婉雁吓了一跳,忙往被窝里一躲,摇手笑道:「出去,出去,有什么好看啊?」

  才说着,小慕容也跟着跑了进来,笑道:「哎呀,怎么盖起来了?妹子,掀开来看!」想来她们一听向扬说起赵婉雁的肚子,便兴高采烈地跑进来闹。

  此时赵婉雁已怀胎七月,肚子圆圆满满,亦是难免。华瑄伸手轻摸,歪着头摸了一阵,说道:「真的有在动……宝宝是男的,还是女的?」

  赵婉雁笑道:「还没生下来,又怎么知道?」

  小慕容嘻嘻笑道:「等你生下了宝宝,肚子一收回去,向公子一定觉得你苗条百倍。」

  赵婉雁笑道:「谢谢,谢谢!」

  此时紫缘、小枫扶着华夫人进来,众女嘻笑之际,向扬、文渊却出了屋子,说起别来情事,边走边谈,缓缓到了师父华玄清的墓前。

  向扬至此停步,一望墓碑,说道:「师弟,咱们出道至今,武功各有长进,也都觅得伴侣,甚至找到了师娘。你说,咱们对得起师父的教诲了么?」

  文渊微笑道:「师父的恩情,永难还清,但至少你我所作所为,至今无愧于心。」

  向扬道:「也是。这几个月过得平静,想想真不习惯。等孩子出世,婉雁调养好身子,我倒还想出去闯一闯。」

  文渊笑道:「那是当然。总不能踏入江湖没两年,就抽身隐退了,是罢?」

  两人在师父墓前拜了三拜,相对一笑,转往回行。到得屋中,忽听华瑄高声叫道:「向师兄,文师兄,你们快来看!」两人闻声愕然,先后进房。

  只见众女围成一圈,不知正围观着什么东西。向扬上前一看,不禁大吃一惊。

  展现在眼前的,是一幅长堤绿波的景致,「苏堤春晓」。

  华夫人神情怔然,道:「这……本来已经不见了,如何会又浮现出来?好久翻出来看看,没想到……」

  其余九疋锦缎,都摆在一旁的箱里。小慕容说道:「说不定其他的锦缎也都复原了。我们拿出来看看!」

  不用看,一定是的。文渊很想这么说,虽然他无法亲眼看见。十景缎反映出来的,乃是人身欲望,原已变成的白布的十景缎既然复原,就得有人继续往那几可乱真的幻境走过去。

  紫缘闲弹两下琴弦,似有意,若无意。文渊悠悠一笑,心中明白:新的旅程,漫漫长路,想必是不远了。

  后记

  《十景缎》是我第一篇情色武侠,到此终结。故事中的人还有无穷无尽的故

  事可以讲,有无数场架可以打,无数场床戏可以慢慢做……可是,我可没办法无穷无尽地写下去了。

  故事不一定要终结。在《十景缎》中,向扬、文渊、紫缘、小慕容、华瑄、赵婉雁,以及余下许许多多的角色,都还没有走完他们的一生。

  想想,主角们才多大年岁,可以就这样隐居去了吗?武侠世界的年轻人,可以这么快就耗光他们的生命意义吗?

  当然不行。身为一个作者,我不会把他们一生的就此限制住,在结局时过着「从此如何如何……」的单调生活。活了精采的一年,然后过着几十年贫乏的余生,这也未免太悲惨了。

  希望他们都能在结局之后,生活继续精采下去。

  《十景缎》的写作过程里,许多读者都曾抒发过感想,除了像小慕容一类极其活跃的角色,如凌云霞、骆金铃等篇幅较少的人物,也都有人注意并且给予关心,身为一个作者,真是足堪振奋。

  希望各位在看完《十景缎》全卷之余,除了让不举的东西举起来之外,也能得到一些其他的收获。

  【全文完】

  字数:21,049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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